“我带着一本高中时期的作文笔记本来到大学。”

开学第二周，这门课给学生们留下了一篇与一档热门人文综艺节目相关的材料，要求他们谈论一首自己喜欢的诗歌，并结合案例讨论现代社会人们是否还需要阅读经典。

学生L写道：

“回首荒凉处，归来无风无雨，晴无晴。苏东坡在经历了酸甜苦辣咸五味之后，终于尝到了淡淡的味道。尝遍了所有的滋味，才知道淡淡的美妙。才知道一碗白粥、一块豆腐，看似无味，但这种滋味，却是人生最深沉的味道。我想，苏东坡是感恩的：他不断放下，每一次放下，他都会变得好一点，这就是淡淡的可贵。”

当这部分答案被查重系统标记为与网上资源100%重合时，L同学在发给老师的邮件中提到：“题目是问我喜欢的一首诗，我对这首诗印象很深，就很自然地写了下来。评语是高考作文中的精彩段落，高中老师也要求我背诵。”

然而，对于大多数视老师的话为金科玉律的高中生来说，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语文老师让他们背诵的材料往往来自于网络，如果将来高考作文也采用网上写作，并接入查重系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局面。

如果真如L同学所说，看到这首诗就自然而然地抄袭了高中的材料，那么，作者又进行了另一个实验：结合课程话题，不断调整题目设置，尽量让学生难以将自己的想法与高考作文联系起来，而是要求学生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所见所闻，根据提供的阅读材料和题目表达自己的看法。

例如，在课程讲到工业革命这个话题时，为了让学生思考工业时代的生活、现代城市生活与农业时代的生活有何不同，作者选取了来自农村的“网红”发布的乡村生活短视频等相关素材，首先让学生谈谈平时是否看过这类“土”视频，是否喜欢这种风格，进而讨论为何近两年乡村题材的短视频如此火爆。

我以为这样的提问方式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学生再次引用以前摘录的可能性，但类似的情况仍然发生了。

学生Y写道：

“过去的人，安于贫穷和幸福，其实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白天耕田，晚上思索人生道理，吃着简餐，活得舒心清明，死得舒心清明。现在的人，这两样都没有了。生活在城市里，六根不堪重负，脑子里充满了欲望和利益，脑子里充满了小聪明，还以为这就是生活……”

在收到疑似抄袭通知后，Y同学也表示：“因为高中的时候我们背过当地文化方面的材料，所以可能想法有些相似。”然而，抄袭检测系统的数据显示，不仅想法相似，而且该同学上述文字的段落与网上资料重合度高达100%。

可以说，这些学生在初中、高中语文老师眼里，可能都是好孩子，他们记住了教的，高考作文可能也拿了高分。但是，背诵别人的作文，把这种写作习惯带到大学作业里，就会被抄袭软件揭穿。这时候，他们不但作文会被扣零分，抄袭记录会被上报教务处，他们的信念也会受到极大打击。为什么以前学习时鼓励的事情，到了大学就被说成是错的，而且还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我明明写的是‘鲁迅先生说……’，为什么引用不当就说我抄袭呢？”

在被抄袭检测系统判定抄袭率过高的同学中，大部分也抱怨道：我回答里明明写了“专家说”、“莎士比亚说”、“有新闻报道”，这些不是已经标注为引用了吗？我从来没想过抄袭，为什么会被判定为抄袭？

在“娱乐会致死吗？”的讨论中，J同学的作业引用了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中的名言、《易经》中的名句、鲁迅的“我从来不曾犹豫，以最恶毒的恶意去猜测中国人”等大量资料，同时还在新闻报道中引用诺贝尔奖获得者——华裔科学家屠呦呦的事迹，来对比娱乐圈明星的待遇和关注度。

这样的答案如果放到高考作文里，或许是一篇高分作品。但按照学校对学生的写作要求，这个答案被抄袭检测系统检测出来，抄袭率高达60%以上。学生们常常会疑惑，“我都标注引用来源了，你为什么还说是抄袭？我高中老师经常要求我们多引用名言，这样有错吗？”

这里，大学老师也要耐心回复学生：第一，作业里任何引用都必须注明引用来源，以书籍为例，作者、年份、书名、出版社、版本等都要准确，这还是这个类别下要求的最基本的引用信息；第二，引用是允许的，但要注意引用比例。

在中学时期，名言林立的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展示。很多语文老师鼓励学生多引用名言，把鲁迅、梭罗、范仲淹、莎士比亚等人当成自己的“亲朋好友”，而学生自己的观点可能只占20%甚至更少。但到了大学，老师会问：“同学，你自己的观点在哪里？”到了大学生毕业论文阶段，抄袭率甚至会被要求低于15%。如果学生继续按照高中作文的这个套路，可能连学位都拿不到。

“我的作文这么漂亮，为什么没有得高分，还被判定为抄袭？”

在一些感到委屈的同学中，还有这样的情况：该学生充分调动了自己组织优美语言、引用材料的能力，原本期望能拿到好成绩——毕竟华丽的排比句、丰富的形容词也是高考作文的制胜法宝之一。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落得抄袭率居高不下的结果。

为了引导学生对城市文化的思考，作者还为学生提供了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的相关摘录以及世界各国不同风格的城市实例，尝试让学生谈谈他们理想中的城市是什么样的，以及为什么会这样设想。

学生K写道：

“可惜，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世界变了，城市已经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样子。以现代化为特征的城市化，自然不能拒绝高楼大厦，但绝非冰冷、灰色的水泥森林，更绝非断绝历史的突然出现。融入自然、不断传承的城市，既有现代的繁华，又有历史的脉络，才是真正的让人生活充实、幸福的城市……而你在城市里，没有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

文笔优美吗？确实优美。能得高分吗？不会。K的回答还涉及抄袭率过高的问题。不仅如此，他的文字本身看起来很华丽，但内容空洞，全是“正确的胡言乱语”。

以上三个问题，只是笔者闲暇时的小小“牢骚”。这些刚刚踏入学习生涯新阶段的大学新生，在不知不觉中触碰了学术规范，陷入了困境。这背后，或许更值得大家反思的是，从初中、高中的写作教育过渡到大学的学术写作，是否有一个需要填补的空白？因此，在我看来，规范的学术写作应该被列为高考教育的必修内容。

（作者是西交利物浦大学中华文化教学中心教师）